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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一次没见到小令,但是见到了小曲,也算收获。

    看林太太的态度,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,她不欢迎我。

    我坐在房里,拍着网球。我打算写信给小令。

    妈妈看看我,我向她笑笑。她知道我的心事吗?

    小令回信:“没想到你肯给我写信。”但是她渐渐不肯回信了。

    妈妈说有人看见她与一个年青男人一起进出。

    那个男人开一部豪华的平治,据那些太太说:“这一下子林家恐怕捞到一点。”

    多可怕的说法。

    我没有见到小令,但是我想把她找出来见面,只是见面。

    我没有审她的意思。但是怎么找法呢?写信?

    不能再写了,如果再写下去,恐怕会惹小令的笑。

    她真的忘记我了?

    我干脆拨了电话过去,心里紧张得很,像第一次约会。

    很顺利,来听电话的就是她本人,我倒有点惊奇。

    “家明,”她说“多日不见了,有话?你现在方便来吗?”

    我看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,呆住了。现在过去?

    宝课是天天有得做的,于是我答:“好,我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放心好了,妈妈不在。你上次来,真不好意思。”

    我笑了。那算什么?挂上了电话,我就出门。

    那时间刚好是八点,吃完了饭,我没多久就到了她家。

    她来开门。客厅里暗,只觉得她影子绰绰的。

    “伯母呢?”我问。我把手插在裤袋里,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打牌去了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都打牌,我心里想。

    我看着她,多久没见了?一个月?两个月?

    她头发都拢在脑后,一张脸很尖,眼睛水灵灵的。

    小令长得削薄,小曲比她浑厚点,最近她瘦多了。

    “我见了小曲,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是,小曲说起。她说:再也没见过家明哥哥似的好人这年头好人少。”小令笑了“你请坐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上班吗?”上班两个字,有说不出的别扭。

    “没有,今天是我的假期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出去?”

    “本来想出去。知道你来,便推了约会了。”她答。

    “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。”我说“恐怕是真的?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男朋友?男人认识不少,你怪我也好,不怪我也好,我根本吃这口饭,男朋友?没有,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。舞厅里找得到朋友?别开玩笑了。”小令说。

    说得很清楚,我是一个朋友。我黯然想:一个朋友。

    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,到了那个时候,我就不必再做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我问。这个数目是多少呢?我很怀疑。

    “真的。”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最近好吧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很好。习惯了。赚这种钱,最心安理得。”小令笑道。

    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,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,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,认了命的感觉。每一句话都带着苦涩,来,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。

    我坐着很不是味道。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。

    恐怕是真的了,我想,大家造谣也有个限。

    这样说来,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。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,我硬拉她,又有什么意思?如今巴巴来坐着,两个人说话,像猜谜似的,谁也不肯多说一句,太尴尬了。

    我低下了头,两只手握在一起,手心里有点汗。

    她问我:“身上这件毛衣很好看,是手织的吗?”

    “妈妈织的。”我来这里,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?

    “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,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赤着脚,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。

    这是为了什么呢?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。

    她的打扮,她的语气,都渐渐在变,变得我不能适应。

    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,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。

    现在我坐在她面前,是这么的陌生,怎么能不沉默呢?

    “家明,”她说“你是越来越好了,我看看也配不上你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话,什么叫好,什么叫不好?”我笑问。

    “长得好,人品也好,性格也好。”她乏味的说着。

    “不见得,叫我脸红。”我勉强的说“你千万别这样。”

    她站起来:“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,如果真的清高,早就离了污泥走了。坐在烂泥巴里,还假撇清,嘴巴里嚷不染不染,有个鬼用!”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离开?”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。

    “我没种,贪图享受,家明。”她笑盈盈的答。

    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,多说还有什么用?

    我问她:“你高兴吗?真的高兴?我来了这么久,你没说过一句真话,难道我听不出来?你真的把我逼走了,又有什么好?”我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小令听了,眼泪就冒出来,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。

    她转过了头,站起来,走到窗口去,撩开窗帘往下看。

    棒了很久,她淡淡的说:“家明,没有用,我不配你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的?”我愤怒“你告诉我是谁说的!”

    “我说的”

    “由此可知你这个人,别人没说,你先说。”我骂她。

    “我有我的苦衷,家明,你不会明白的。”她仍然背着我。

    “苦衷?小令,别骗我了,凡是有苦衷,就是不爱的意思,你自己想想去。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?”

    她转过脸来:“你原比任何人强,任何人好,所以我不配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。”藏说“我明白了,我今天没白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有明白!你想今天走了,永远不再来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不但尖,而且高,这不是我的小令了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来了,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,又有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你不再关心我了,不再同情我了。”她盯着我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人同情,小令,拿点勇气出来,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她苦涩的说:“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,连你也在内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?要吃得这么好?要穿得这么美?为什么还要使佣人?苦一点就不可以?做了舞女,赚得不少,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?既然是甘心乐意,又何需别人同情?”

    她掩上了脸:“你是骂我来的,你根本不明白!”

    “我是劝你,小令。不要说我不明自,我太明白了!”

    我站起来,向大门走去。

    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:“你为什么说‘我很痛心’,‘我为你难过’?干脆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,从此以后不来,也有个理由。你来为什么?。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?没有这种道理,你去好了!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。她的语气,她的态度,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。

    她要我怎么样呢?我们家没有钱,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。

    她这么年青貌美,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。

    但是她要我怎么样?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?我不懂。

    我只会说道理,即使有这种感觉,不过是放在心里。

    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,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。我想。

    我仍是等她的。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,我等。

    我叹了一根气。为了油,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。

    小曲来了一个电话。

    “你好吗?”

    “不好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.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,让你姐姐幸福。”

    “幸福可以看得见吗?”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“我倒不知道!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,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,就是幸福,还理别人怎么样?”她停一停“你没有牺牲,就算有,谁还逼你?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,并不认为牺牲伟大,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,你也有你的不好。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,你也叫它等两年?恐怕都成灰烬了!她说不出口的苦,你倒怨她。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,你又太谨慎,叫她等,等到几时去?你的日子过得快,她哪一天不是在拖?”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小曲,我明白了,你别说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她长长的叹一口气,拿着电话,隔了很久,才挂断了。

    电话截断之后,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,我听得发呆。

    我拿着话筒,坐在椅子上,竟不晓得动,我充满了内疚。

    是的,小令现在的情形,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?

    我倒还叫她等,静待其变,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。

    谁说我管她呢?即使是爱她,也爱得很坏,爱得不够。

    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,不做冲动的事,所以不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。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、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。

    这时候想起林先生,益发觉得他难得,又是这么多年以前,他居然力排众议,娶了林太太。

    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,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。

    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,也不致于到今天。

    我没有用。

    妈妈惊异的问:“家明你是在打电话吗?”

    我连忙把电话挂上,跳起来说:“没什么,打错了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你的脸色很坏,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你放心,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好,去睡一睡。对了,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我一怔,爸爸没有要事,不跟我说话的。

    “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?”妈妈含笑问“婉儿?”

    “哦,她!当然记得。”我也笑了“就是那个小女孩,过年来我们家,被我打了一顿,又放炮仗吓走的?”

    “还好意思说呢,快十年了,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!”

    “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,她又顽皮,要夹在我们当中玩,又捣乱,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。想想也是,怎么欺侮女孩子呢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问你罗!”妈妈笑道“后来总算带你去道了歉完事。”

    “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?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?”

    “不,婉儿回来了。”妈妈说“人家就升大学啦。”

    “她多大了?我不十分记得。”我问。“十五岁?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胡涂虫,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,今年十八岁了。回来度假,等明年再过去念大学。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,这是什么记性?”妈妈又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,这么久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爸爸和张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,你不反对吧?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我问“是做媒吗?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也不一定,做个朋友也好。这年头,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?”她盯着我。

    我脸红了。

    妈妈真是厉害。

    “张婉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,长得也好。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我笑笑。妈妈看来很喜欢她。当然,她家世清白。

    他们真的安排了我与婉儿见面,就在家中吃晚饭。

    张伯伯、伯母也来了。有父母就有这点好,有人出面。

    我出到客厅,只看见一个苗条女孩子背我坐着。

    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衬衫,在腰间束着一条长裙子。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缝的,又薄又软,贴在身上,带点米色。椅子上放着一顶帽子,通花草织,缀满了绢花缎带,非常浪漫。

    这一身打扮我很喜欢,清新自然,悦目赏心。

    婉儿仍然背着我,头发是很短的,贴在脖子后面。

    张伯伯看见我了,说:“家明,来,见见我们的婉儿。”

    我笑着过去,婉儿转过头来,看牢了我,目不转睛。

    老实说,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样子了,小时候这么多玩伴,以小令最文,婉儿最野,她一早去了外国,也没有通信,一晃眼几年,并不记得她。况且那次过年吵架,她生了气,不肯再来,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她。

    不过她大概没有什么变,皮肤微棕,眼睛圆滚滚地。

    “婉儿,你好。”我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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