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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也想到了我写的那些信,那些进了信封,有邮票有地址的信,一抽屉都是,但没有寄的信,我的手在抖。“家明哥哥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啊!”她叫起来“家明哥哥!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回来了?你几时回来的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走了?”

    “知道!一年多了,我打电话找你,你家人说你到外国读书去了,他们不肯把地址告诉我,我想姐姐这样对你不起,也不敢再问。你回来了?太好了,你肯见我吗?家明哥哥,我今年毕业了呢!”

    小令对我不起?

    就让她这样想吧,我们是同时决定辜负对方的,人的心就不过如此。

    “家明哥哥,你出来好不好?我马上要见你。”小白说。

    我笑了:“你还住老地方?一刻钟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。”

    “好!一定!”她挂上了电话。

    我到房里去换衣服,告诉母亲我要出去一下。

    “不在家吃晚饭了?”母亲急急的追出来问。

    她额角上凝着汗,神情是盼望的,小说电影里的慈母,不过如此。也许是好的,我失去了小令、婉儿,这两个女孩子都不是好媳妇,像她这个样子的好母亲,实在应该有一个好媳妇才是。

    我温和的说:“妈妈,我只出去两个钟头,晚饭回来吃。”

    “啊,好的。”她笑了。

    我开了父亲的车出去,交通十分挤,我迟到了十分钟,就在转角,我看到了小曲。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小曲,她还没有见到我,正焦急呢。我把车子慢慢的驶过去。

    她穿着一条白裙子,一双凉鞋,头发剪得短短的,左顾右盼,一脸的青春盈溢,有一种说不出的活泼多姿,我轻轻的按了按喇叭。

    她转头看到我,马上笑了,扬着手“家明哥哥!”当马路就嚷了起来。

    我连忙把车停好,让她上车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们找个地方停车,然后才说话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家明哥哥,你一点也没变呀。”

    “太过奖了,老了这么多,还算一样?”我笑道。

    “不不不!一点也没变。”她坚持着。

    我看了她一眼。过了两年,她看上去正式是个少女了,以前说话巴辣得很,现在不知道如何。

    “好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还好,我快毕业了。”她说“今年。”

    “很好。”我尽量装得自然“姐姐好吗?”

    “她?”小曲想了想“大概也很好吧。我不知道。该怎么说呢?她胖了,比以前稳重了,不大说话,也不大笑,吃得很好,穿得很好,又是正式结婚的。孩子也两个了。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听着。孩子都两个了。

    凡是打击,第一下比较厉害,后来就不大觉得,等到一切打击都在心里生了根,什么都无所谓,逆来顺受,不过胸口发闷,胃口不佳。人总得找个道理活下来,而且要活得快快乐乐,这是我近日才搞明白的道理。

    我想笑,但是找不出什么适当的道理来笑。

    “家明哥哥,真对不起你,一直没写信给你。”小曲说。

    (我那些信,一叠叠的信,在抽屉里的信。)

    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,与她走下车。

    “我们去吃咖啡吧,在香港,不吃咖啡就没有地方可去了。”我笑说。

    小曲说:“家明哥哥,我想把话先说了,先说了爽快,不必放在心里别扭。”

    我们在咖啡店找了个位子坐下。

    我叫了啤酒,她要了橘子汁。我说:“开始讲吧。”

    她有点激动。“你要原谅姐姐,她不是存心瞒你的。那次见你,她矛盾得很,有话说不出口,回家想了几天,哭了又哭,哭了又哭,终于是说不能带累你,她才结婚的。”

    我默不作声,幸亏他结了婚,不然等我等到如今,不气死也饿死了。

    这世界上有谁的话可以相信?

    我低头喝酒。

    她说:“结果你当然是生气,一气就去了外国念书,姐姐说这对你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。”

    不不!我心里说: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,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。我在那短短的三个月,碰到了婉儿,变了心,是我变了心!

    但是我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就让小令存一个这样好的印象吧。等她年纪老大的时候,有一天她会想起:啊,很久之前,有一个男孩子,因为得不到她,一气之下去了外国念书。就让她那么想好了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是不是还想念她?”小曲很同情我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这些日子来我的确想念她想得厉害,但是又怎样呢?也许我想的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,不过是想念过去的片段,我认为是美丽的片段。

    “不要难过了,”她像大人似的安慰我“姐姐我认为她是错了,但她有她的想法啊,唉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想见她一次。”我问“可以吗?”

    “你真想见她?”小曲兴奋的说:“好极了,你没生她的气。好的好的,我马上打电话给她。”

    她一刻也坐不住,走去咖啡店的公共电话,拨起号码来。我已经有多日没打过电话了,到此刻还是做梦一样,不晓得是真是假真的回来了吗?要见的人都可以随时见吗?

    我不是鼓不起勇气回来,只是没有勇气见不想见的人。

    她向我招手。

    我慢慢的走过去。

    我听见她说:“是!姐姐,我与他在一起。他?他很好,人好像瘦了点姐姐,你自己跟他讲!”小曲不管三七二十一,把电话筒递给我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    幸亏她先开了口。“家明?”语气很软,说得很慢“来我家吃顿便饭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我答。

    “明天晚上,与小曲一道来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我又说。

    “你万事原谅我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你很对,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。”

    她静默很久,约莫是哭了,我不晓得,然后她说:“明天一定要来,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那声音还是慢的,就像台上做戏的小旦念词儿一样,只不过她是真实的、恳切的,叫我明天一定要去。

    我把电话还给小曲,自己跑到座位去坐下,又叫了一杯啤酒,一口喝尽了。啤酒如果要醉人,那也太容易了。但是醉人的决不是酒,白开水要决心喝醉的话,也会醉了。

    小曲搁下电话回来了,一直劝我不要难过。

    我只是缓缓的笑着,我答应了母亲回家吃饭,就替她结了帐,走了。

    我送了小曲回家,然后赶回家吃饭。居然吃得很多。我默默不作声的吃着。这两年来,我学会了吃,但还是不胖,就是为了考试,也不会这么瘦,我老怀疑肚子里长了虫子,像我这种人,瘦也不会是为了其他浪漫的原因。

    我专心的吃着:冬瓜鸡汤、薰鱼、蛋饺、牛肉芥兰,全中国家常小菜的精华。吃了三碗饭,再吃杏仁豆腐、西瓜。这样子吃法,是要肠胃病的。

    然而母亲一直在笑,并不制止我。

    她问:“明天要吃什么?”

    “明天有一个约会,一定要去的,晚上不回来吃饭。下午想吃水晶豆沙包子、荠菜馄饨。”

    妈妈笑了“唉呀,现在哪里找荠菜去?包子还可以自己做。”她白了我一眼,还是心中欢快的那种白眼。

    爸爸咕哝着笑了:“你去找呀!”

    我陪爸爸喝了点白兰地,睡了。

    躺在床上,冷气还是不自然的轧轧声响着,我有点迷糊,以后还叫我想谁呢?痛苦不是相思,痛苦是不晓得想什么人才好。硬抓一个人来想,才找了小令,然后她已经快乐地正式结了婚,生了两个孩子了,叫我想谁?

    我睡着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的。太阳照在窗帘上。窗帘还是那种翠绿色,满室生阴。我应该做什么才好?找一个女孩的电话打过去?约她出来?出来到哪里去?满街都是阳光,应该有第二个婉儿,戴一顶有花的绢草帽,太阳自草缝漏进去,一小榜一小榜印在她脸上,雪白的牙齿上,太阳在她褐色的皮肤上跳动。

    没有这样的女孩子,我宁可一个人走路。我还没有到人尽可妻的地步,我是一个读书的男人。我抬眼看着天花板,那只纸灯罩就垂在我眼前。啊,这世界上不外只有三种男人,一种聪明的,惹花沾草,点到算数,碰到了贤妻,娶了就算了。第二种是蠢的,腥的臭的都往屋子里拉,然后才后悔个够。我是白痴的那种,脑筋不转变,非要另一个婉儿,或者另一个小令不可,但是这两个人,该抓住的时候,又没有抓住。那时候年轻,总以为不算什么,地久天长,总还有好的,总还有好的。

    我用手拨了拨灯罩,它晃动起来。这样的夏天,给了高庚,又是一幅好画。

    母亲推门进来,说:“唉呀,就等你一个,你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,还不起来?有两位小姐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小姐?”我转过头去。

    “你起来就晓得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十五分钟。”

    妈妈退出去了。我起来洗了一个澡,刮了胡须,套上白t恤,一条粗布裤,梳好了湿头发。我走到客厅去,客厅里坐着两个小女孩,一见到我就掩嘴笑。我也只好笑。其实又有什么好笑呢?以前我也当婉儿是小女孩,但现在晓得婉儿有种形容不出的成熟,有了比较才会知道。

    我坐下来,母亲端出了几碟精致的小菜,我晓得我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了。母亲替我介绍,不外是什么先生的女儿。我很礼貌的点了头。

    我吃了我的午饭,陪她们说了话。这种自以为天真可爱的女孩子,叫我吃不消。纯洁如果等于一张白纸,我还是要一张报纸,上面还有可供阅读的资料。

    她们拼命的笑了一会儿,就没话说了。

    我跟妈妈说出去走走,她不勉强我,也没叫我送人。她是一个了解儿子的母亲,从她的眼光里,我看得出“是,没有第二个婉儿了”的神色。

    我下了楼,开车到市区,走了一间店又一间店,我不晓得买点什么礼物给她好。结果我买了两盒玩具,给她的孩子,又买了糖,才去接小曲。

    小曲的家人对我很好,就差没加入一份子来劝我。

    我接了小曲,问她时间到了没有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们早点去也好。”

    小曲教我走哪一条路。他们住在山上,弯弯曲曲的到了,还得步行一大段石级。干吗住得那么高?我捧着我的礼物,有种梁山伯的感觉。九妹已经嫁了人了。到底梁山伯是难得的,我哪里有他一半死心塌地。

    小曲说:“到了。”

    我们站在一层很好的房子前面。簇新的,两层楼复式洋房。如果为了生活,小令是嫁对了。为生活是应该的。男人读文凭是为了生活,女人凭点运气,嫁个好丈夫也是为生活,那有什么错呢?

    小曲说:“今日你好看极了,家明哥哥,我喜欢你的短头发,你打了补钉的牛仔裤,是的,我喜欢你这样子。我姐夫很忙,不大回家吃饭,不然你见了他,一定好笑,他是个老头子,皮肤墨黑”她忽然停住了。

    她看着我,我看着她。

    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铃。

    穿雪自上衣,黑色裤子的女佣人来开门。

    小曲带我进去。

    屋子里的装修,像国语片的布置一样,惨不忍睹,照规矩是米色的地毯,黄色的沙发,黄色窗帘,来不及的糊墙纸,挂着水晶灯,该有的全有了,除了气派。

    我坐在沙发上,另一个女佣人来倒了茶。

    小曲扬声道:“姐姐,我们来了!”

    我看着房门口,等小令出现,她却从厨房里出来了。

    我转过头去看她,我呆住了。

    她穿一件印花的丝旗袍,拖着绣花拖鞋,仍然是那种没有时间性的美;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。人胖了,也更白了,脸上的轮廓填得满满的,腰身也比以前丰圆,脸上带一种暧昧的笑,就像磁像上常有的,凝固的笑。

    我不大认得她了。

    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,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家明。”她慢慢的叫我,声音是软软的,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。

    我不认得她了。

    小曲我还认得,但是她,我是完全陌生了。

    她坐下来,问我:“你好吗?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的丝旗袍。天啊,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。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?我呆呆的坐着,看着她。

    小令说:“你要原谅我。”她低着头。

    你做得很对。我说:“没有什么好原谅的,不要放在心上,大家还是朋友,不然我不会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,有点无可奈何,有点难为情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好吗?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大宝!小宝!”她叫“出来见客人。”

    大宝小宝?我惘然的想,这是她孩子的名字?太普通了,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。

    随着奶妈出来,是两个差不多大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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