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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唐哲呆了呆,无法面对她的目光,松开手退了一步。

    “我说对了,你真的在恨我。”他呐呐的说,复而又心慌起来。“我说过了,我不能忤逆我娘!泉净,你谅解我,现在娘死了,你放心,再也不会有人管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公堂求你的时候,你在哪里?”她突外开口打断他的话。

    “我在绝望投湖的时候,你在哪里?”见他没回答,她又问,唐哲心虚连连后退。

    “我在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之后,你却说你不是真心放弃我,要我回到你身旁。在我受过这么多屈辱之后,你居然还冀望我会回头!”

    她咬牙切齿,那愤怒甚至高过被慕容轩欺瞒。唐家的人,真是彻彻底底教了她什么叫恬不知耻!

    “不是我害你的,是娘逼我的!”唐哲百口莫辩,只能大声哀嚎以博取同情。“我真心爱你的,泉净,是娘不喜欢你,我孝顺她,这真的不干我的事!”

    再多的眼泪和辩驳也激不起骆泉净任何同情了,她只替过去的自己不值。这样的男人,有什么资格留住她?

    “怎么说我都是你的丈夫!阿净!你不能抛下我!”

    那个字眼让骆泉净大力推开他。

    “丈夫?你说得真好听,当日在公堂上,你也签了离缘书不是吗?我已是被休的妻子,你再回头,不怕让人耻笑?”

    “我不管这么多!这一切之后;我只知道,世上只有你对我好,回到我身边,阿净,我需要你,我真的需要你!”

    “够了!”骆泉净厉声喝道。从昨天开姑,她的脾气一直处在失控的状态。两个男人接连挑起她潜藏在心里从不外露的骄傲与愤怒。如果唐哲已经到了不顾颜面只求她回头的地步,那么,不管她说出再怎么羞辱的话,对他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。

    “你要的根本不是我!你要的是有个人能让你像从前在唐家一样,茶来伸手饭来张口,好好过你的大少爷生活!只可惜那个目不识丁、只会做牛做马的骆泉净已经让你们给逼死了。从今以后,你死你活都与我无关,我不想再看到你!”

    骆泉净抛下他快步的走了。不如为何,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,只有不堪负荷的悲哀。刚投入栖云教坊的那段日子,她偶尔会有想过类似这样情节的念头,然而,那并非针对唐哲。

    那个曾经任意践踏她的老女人已死,唐芙在张家的地位岌岌可危,唐哲被恶妻凌虐,一家人落拓至此,该得的报应老天都给了,她还计较什么?

    还有那个始作俑者的写信人,不是也被她找了出来?

    这一两天所经历的事,像一块块扑面而来的大石,挤压得她无法呼吸。没有人探及她心里最深沉的痛,眼前她只想嘶吼;然而,张开嘴,她只是哽咽着,死命抓着湖边的护栏,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对于慕容轩,她突然没了恨意,有的只是更多被欺瞒的不甘和伤心。

    可这样一来,她发觉自己真是彻彻底底什么都没有了。这一年多来,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尊严,还有曾以为对唐哲那一点点的感觉也被慕容轩践踏殆尽。

    再怎么难捱,日子还是得过;教坊里的团体生活容不得太多自我的情绪,她弹着她的琴,唱着她的歌,烧客人指名要的菜,姐妹们也察觉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异常,只觉她越常闷在琵琶声里,越来越不爱说话了。

    琵琶上的弦,隔天谭姑就请了匠人过来帮她接好了。不过弦声依然,却再也弹不出她洞澈空灵的心思。这令她幡然醒悟有些东西,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修补上的。

    “入了秋,老是下雨,客人也少了。”明珠拉下卷帘,盯着外头绵绵密密的雨,喃喃抱怨着。

    “是呀,天凉了,也不晓得那些客倌在忙什么。”一旁的侍女应和着。

    “其它人忙什么我是不知道,不过慕容公子爷在忙什么,我可就知道了。”教坊里排行第六的如意,心无城府的说。

    一曲谈得好好的蝶恋花,不知怎么突然乱了调。骆泉净僵着脸,试图不去在意她们的对话,收敛心神,她重头开始起音,心底专注吟唱着:“一片芳心千万绪,人间没个安排处。”

    “人家忙什么,你又知道了?”明珠打趣的问道。

    “他要娶媳妇了,慕容家这么大的排场,一堆事等着他处理,自然是不会上咱们这儿来了。等他成了亲,以他那性格,只怕也不会到这儿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六妹,看不出来,你竟知道这么多事。”教坊大弟子飘云也转过来笑问。

    “还不只这些呢,我还听说,再隔个把月,慕容家的大姑娘也要回来省亲了。”如意滔滔不绝的说着。“这可是我听叶先生亲口说的。”提到叶飞,不知怎地,她突然红了脸。“他在慕容公子爷身边这么久,说的话肯定是不会错的。”

    骆泉净遭电极似的猛然缩手,调弦的手指铮地一声弹开,硬生生绞去了手指那层皮,她吮着手指,舌尖尝到自己的血。

    “才不呢。我说以公子爷那脾气,谁能管得住他?除非那许家小姐有三头六臂,要不便是姿色过人,公子爷动了真心,才有可能。”乐室另一头,一名叫容媚的女孩一撇嘴,不客气的说。“不过我想,那是不可能的。就看看咱们吧,站出去,哪个公子少爷不竖起指头赞咱们好?名门闺秀也不过如此了,这可不是眶咱们的,公子爷在教坊里这么久,除了小妹,也没见过他对谁特别。”

    骆泉净垂头,仍木然的吸吮着自己的伤口,不晓得众女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她这儿来了。

    终于,身为大弟子的飘云发现了她的异样,忙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这么不小心?你今天有场子!”她端视一下伤口,忍不住责备。

    飘云命侍攻取来绢布,小心翼翼的替骆泉净扎好伤口。那同时,忍不住瞧了她一眼,见她呆呆的不说半句话,一脸的失魂落魄,突然不禁心疼起来。

    “怎么没用拨子?唉,你心里有事也不能这么轻忽,手是咱们赖以为生的工贝,虽是皮肉,伤了也不好。”

    从头到尾一直寒着脸不出声的韩莺儿忽然阴恻恻的开口:“弄了半天,原来你也是白献了殷勤。”

    “三妹,你说什么!?”飘云横了她一眼,警告她就此打住,别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问我说什么,怎么不去问问她?厚着脸皮竟想高攀上慕容家。”韩莺儿轻蔑的啐了一口。“公子爷对她特别又怎地?就凭那出身,我呸!待下辈子股个好人家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三姐,你怎么这样说话!”容媚跳出来,见自己无心之语竟挑起了争端,不免替挨打的骆泉净抱屈。

    “我说错了?”韩莺儿冷笑出声。“没人对咱们好,你却把咱们捧得这么了不得。可惜呀,那些公子少爷嘴里说的好,心底还不是嫌咱们低贱,你倒是自命清高呵。”

    “你!”容媚气急败坏,被一旁的如意和侍女急急给拉开了。

    最后那一句话惹怒了骆泉净,她不吵不闹,并不代表她没脾气。

    “我会上船的,请姐姐们别争了。”她挣开飘云的手,起身只想痹篇韩莺儿的箭镞。

    真相被揭穿之后,她已近心力交瘁;如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,只待时间能够疗伤止痛,为什么还有人要烦她?

    “带着伤上船,你倒厉害。”韩莺儿显然不愿就此收口。“你既然这么本事,怎么还会在慕容家身上白费工夫?”

    “三姐,小妹,你们别吵了,师傅说的,大家都是好姐妹,要相互扶持,不可起争执。”

    明珠也急急赶过来充和事老。

    “谁跟她是好姐妹!咱们全都是安安分分的船家娘,可不像她。”韩莺儿凤眼恨恨瞟去,长袖一甩,口气里有说不出的怨恨。

    “你也瞧见了,她那双眼,见了男人便浑身无力似的,哀怨得什么似的,造作,下贱!”

    骆泉净握紧拳头。她什么都没说,只是抱着琵琶,僵硬的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说够了吧?!你这么欺负小妹,还不是为了谷老板!”容媚恼怒的开口。

    “赎身这种事,你情我愿,谷老板愿意这么做,是小妹有本事,你犯什么妒恨她?”

    比樵生一直是韩莺儿心里头的痛处;她根本见不得人戳破这痛处。“你再说!再说!我撕烂你那张嘴!好哇!看不出来,你这张嘴编派人来这么了不得!”

    “我的嘴再了不得,也没你这么刻薄!”容媚气不过,干脆也顶撞回去!

    “你再说!再说!我撕烂你那张嘴!”韩莺儿被激怒了,忽地扑上去,就着容媚的脸颊,就是一阵抓扯。众人怎么拉都拉不住,当场容媚的脸颊被抓了几道指痕。

    “够了!不要吵了!”骆泉净覆住耳朵,愤怒的喊出声。

    容媚虽向来心直口快,却从来不曾火爆的动手动脚,韩莺儿一耍蛮,她也结结实实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韩莺儿停了手,冷冷的睨着骆泉净。“怎么?我还当你是泥塑的呢,除了慕容公子,你谁都没放在眼里呢。”

    确信容媚的伤无大碍,骆泉净深吸一口气。“在这儿,哪个姐妹不是身世堪怜,才会送到这儿来。你这么说话,可知伤了多少人?也看不起你自己,你心里不痛快是自己的事,为什么要迁怒到别人头上?”

    韩莺儿根本听不进这些话,她怒极反笑。“你也不简单嘛,平常不开口,一说起话来,好像还有这么点道理,莫怪几个老主顾急着想把你赎回去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实在太欺辱人,几个姑娘也都变了脸。骆泉净张口欲言,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下了。

    “随便你怎么说好了,我不会跟你吵。师傅收容我们,不是让我们互相伤害的。”

    见无法激怒她,韩莺儿也火了,她扑到骆泉净面前。“别动不动就搬出师傅来!当我真怕了你?想走?没这么容易!”

    “你说够了没有?!”飘雪再也听不下去,她起身挡在骆泉净面前。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东西!不过比我早进教坊三个月,你还当我真敬你是大姐!”她对飘云恶狠狠的一笑。“让开!哼!骆泉净,你以为你不讲话就可以了吗?少装出一副小媳妇的脸孔。你还没教我呢,不晓得你是用了什么招数,每个人都被你迷得团团转,看来我今天非撕掉你的面具不可!”

    “三妹!”自忖修养过人的飘云也发怒了。“你再多说一句,我马上告诉师傅去!”

    “走开!你没资格管我!”

    “别吵别吵,咱们都是好姐妹,不要吵架嘛。”见场面一触即发,怕事的如意也开口了,言语上可怜兮兮的劝着韩莺儿。

    “我没这等好福气,有这种行为不检点的好姐妹!”韩莺儿挣开明珠,硬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往她身上扣。

    “谁行为不检点?!”飘云气冲冲的喊起来。“你和刘员外手来脚去,谁说你来着?我们忍着不说,你竟越说越过分!”

    “不要吵了!”事情越来越僵,骆泉净感觉有些无力,忽然恨起慕容轩来。明知是没半点道理,但她就是恨他。从真相揭穿之后,跟他有关的每件事都不对劲了。

    “你们到底帮谁?如意,明珠,枉我平日与你们交情一场,这时候你还帮着外人来欺负我!”

    “大家都是姐妹,谁都不是外人嘛。”如意被问得无法回答,干脆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不要吵了好不好?要给师傅知道,咱们全都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谭姑站在帘外,像个鬼魅似的盯着韩莺儿,所有的女孩全都脸色大变,尤其韩莺儿,她只知争一时之气,竟忘了平日最畏惧的谭姑可能随时会出现。

    “师傅。”所有的人全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真不敢相信,居然有人想在教坊里搞派系。莺儿,你从哪儿学来这套男人的本事?”

    “伤得要紧吗?”她冷冷的问覆着脸颊的容媚。

    “没事没事。”容媚含着眼泪连连摇头。“师傅,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早管好你那张嘴,就下用事后跟我对不起。”谭姑没好气的说。“只是皮肉伤,不会留下痕迹的,别哭得像死了人似的。飘云,带她下去敷伤,这里除了小妹和老三,统统给我下去。”

    韩莺儿噗通一声,跪在地上不敢起身。

    骆泉净也跟着跪下来。“三姐不是故意的,请师傅原谅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么说,不怕别人说你矫情?”谭姑冷哼。

    骆泉净一愣,垂下头。“不怕,由得人说去。”

    谭姑觑她一眼。“你倒好心,可惜就是这么做,别人也不卖你的帐。栖云教坊有栖云教坊的规矩,我原谅你求情的动机,但这不千你的事,你就别生事,一旁待着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走吧,我看这儿你是待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韩莺儿脸色一白,死命的摇头。“师傅!是我疯了,才会说出那些话,你原谅我!”

    “我对你们宽容,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讳。出口伤人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了,你居然还打人。你瞧不起旁人,旁人也未必就把你当宝。要不,你就上天仙楼那儿去,说不定更适合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!”韩莺儿咚一声,头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,巴掌一个个住脸上狠狠拍去,顷刻便肿了起来,成串的眼泪辟哩啪啦的住下掉。“师傅,求求你!别赶我走,莺儿哪儿也不想去,我求求您,求求您!”

    “求我也没有用,出去。”

    韩莺儿抽噎着,不肯起身。

    “出去!”谭姑厉声喊道。

    这一次韩莺儿不敢违背,哭着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师傅真要赶三姐出去?”骆泉静忍着心烦,轻声问道。

    “有何不可?她这么心高气傲,我留她也是辛苦。”

    “可。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。同门相忌,是我最痛恨的。我当初从万花楼里买下她们,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她们彼此相亲相爱,倘若连姐妹之间都要互相吵嘴伤害,不懂得彼此怜惜,那么就让她离开。你别再替她说话,我向来没有戏言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,准备一下,你也该到船上去了。”谭姑并不晓得她受伤之事,仍依往常吩咐。

    “师博,”她垂首,低声唤住要走出去的谭姑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“今天慕容公子会来吗?”

    没有回答,骆泉净背后传来细碎的裙摆磨擦声,越靠越近。谭姑走到她面前,拿起镜子,跪在她面前。

    “你的妆,好浓。”谭姑评论,说罢,把妆镜递给她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骆泉净瞪视着镜中的自己,轻轻抚弄脸上过厚的胭脂。

    “跟你问的那个人有特别的关系吗?”

    骆泉净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唱完这一场,这阵子你先休息吧。”想是明白她的心思,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瞒不过她了。不若方才的严厉,谭姑突然喟然一叹:“有些事,注定该来的,怎么躲那躲不掉,只看你怎么去想了。”

    “师傅一直都知道,慕容公子是写那封信的人?”

    谭姑停下脚步,讶异她这么单刀直入。

    “那很重要吗?”

    “如果弟子的立场换成师傅,那不重要吗?”骆泉净喃喃地反问,也茫然问自己。

    “都快两年了,你还没忘记过去吗?”

    “我是被逼着死过一次的人,这种过去,不是说忘就能忘的。”

    谭姑蹙眉,默不作声,一会儿突然开口:

    “我老实告诉你吧。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,并不是我,而是叶飞。从府衙出来后,他便奉命一直跟着你。要不是他,你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。”

    她想的没错,这一切,都是安排好的,骆泉净的心一阵刺痛。

    “师傅收留我,想必也是他安排的。”

    谭姑颔首。

    “都过去了。这些日子,你也该知道,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,那件事,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,要她待你好些,哪晓得却传到唐夫人手里,才铸成错事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想见他,我叫薇欣代你,不过,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

    饼去的事追不回,一切都该算了,倘若,他不是写那封信的人,她会认命,一生认认分分待在船上,不再想其它的;但他偏偏是,只要想起当时含冤莫白的心酸,她就不甘心。

    别人的伤如果是伤,她的委屈却等于是白白受了。人的出身真有这种差别待遇?她的好强沈沦在心里,多得自己难受,却没人瞧见。

    只有一浮起,就是千行万行泪!

    骆泉净不再多问。她跪着,背脊挺得僵直,整个后背撑得隐隐作痛。她取下腰间的手帕,叠好绢子,轻睡按在脸上。

    涌出的眼泪直透浓妆,一摊摊糊了脸,破碎、湿濡的塌在绢子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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